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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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蘭若寺。

禪房外養著一叢蘭花, 此時時節未至, 還沒有開放, 花葉之下爬過數只蟻。

微風入窗, 原本緩慢平穩的誦經聲停了。

禪清默然地望著他, 看著江應鶴墨發束起,銀冠長簪, 身上的道服外袍色澤清淡,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疏遠至極的氣息。

“江仙君。”

江應鶴尋聲回眸,略帶歉意地賠了一句禮, 隨後道:“梵音不能入心, 是我心中不靜, 叨擾住持。”

“仙君太過客氣。”禪清俯下身,給他倒了一杯苦茶,望著他仔細觀察了片刻, 道,“你可還記得,貧僧上次為你推衍時,曾告知仙君的那幾句話。”

江應鶴自然記得,他還記得那時這位前輩的態度前後不一,如今想來,應該是從那時起便知道他的徒弟身份各異、不同尋常了。

禪清見他目光,便知道江應鶴心中所想,繼續問道:“既然如今你已知曉一切,那我也便直言了。”

江應鶴想到此前掌門師兄曾轉告他來蘭若寺, 想必住持確有要緊事,便凝神靜氣,望向對方。

“貧僧曾道,仙君座下的三位弟子,也便是如今的那三位邪修……他們三個神魂太輕。”

“這是何意。”江應鶴想起此事,心中陡然升起一陣奇妙預感,覺得對方接下來的幾番話語,應是非常重要。

“萬年之前的大妖,誕生於妖神鼎盛的時代,隨後以絕世天資崛起,鎮壓混沌、共同沈眠。”禪清的視線轉向棋盤,手中白子將即將連成一片的氣截斷,繼續道,“三千年誕生的天生惡靈、鬼修之主,與一千年前出現的天魔之體、血河魔尊。”

他越是說下去,江應鶴就越發感到心弦微顫,莫名緊迫。

禪清住持是掌門師兄的故交好友,在年歲之上也是自己的前輩,他知悉這些倒是正常……

“貧僧在那日之後,時常回想當日情形。”禪清道,“這麽輕的神魂,仿佛並不完整……若是再說得嚴重一些,他們三人的神魂與真靈,一同合並為一,才恰好與仙君的神魂相當。”

江應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,沒有立即回答,連一句稍顯著急的猜想都說不出來,他單手扣住茶杯,腦海中不

斷地回響著這幾句話,驟覺掌心的茶水剎那間變得滾燙。

而窗外下起了小雨,淅瀝輕微,雨滴落在蘭花的葉上,嗒得一聲從葉面上滑落、破碎。

禪清低下頭,提醒道:“仙君,該你了。”

江應鶴收回目光,持棋落下,隨後嘗了一口蘭若寺的茶……這杯不是“莫如水”,反而苦得釅麻了舌尖。

他放下杯盞,修長手指搭在壁上,緩慢地握緊了。

“住持……”

禪清宣了一句佛號,將他欲問而未出的話語接了過來,道:“貧僧那日見到的情景,不好與仙君詳說。只能告訴你,他們三人,極有可能是同一個人的三魂,而能營造出這種分魂的大能,除了道祖以外,不做他想。”

江應鶴也懂得這件事,但他更清楚的是,如若禪清住持所說的都是真實的,那麽大能分魂,至多不過是為了修煉之事而已。

或許他只是……別人問道之途上的碑石。

江應鶴又喝了一口茶,這一次,他連茶的滋味都嘗不出來了,覺得舌尖徹底品不出味道,像是被燙了一般。

可是手裏的盞壁還是溫的。

溫水淹過喉嚨。

“成道之路上,所歷艱難險阻、世情百態,何止如此。”禪清靜靜地看著他,“昨日蓬萊掌門傳信於貧僧,言仙友為情所困。可是想來情根已剖,心意難全,你又怎會有此種困局?”

他看著江應鶴放下了茶盞,目光落在棋枰上。

“至眼下,貧僧才回想出,原來所謂為情所困,是為師徒之情。”

禪清望了一眼窗外的雨。

“貧僧倒要勸一勸你,無論是否取回情根、是否順利斬殺混沌,你陷在辟世大能的三魂之中,情劫與天劫一同高懸……”他話語一頓,“待他們三魂合一,所謂情深意濃,不過是登臨道途中的一場幻夢而已。”

雨聲慢慢地大了一些,蘭花葉被打垂了腰,通體一片翠亮。

禪清前輩說得,亦是普世之中所有修士的第一反應。

吾之劫難,他人之幻夢。

“修士之中,游戲人間者皆不在少數,對於修士,紅塵數十年,彈指一瞬。而對於他來說,你的千百年,也只是過眼雲煙。”

禪清見他落子,並未繼續接下去,而是提醒道:“

江仙君,茶涼了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那只手將杯盞放下了,手指落在棋枰邊上,緊挨著棋簍。

即便江應鶴神態如常,一句話也沒有說,但禪清還是能從他身上感覺到一股隱秘不發的傷懷。

“迷霧重重。”江應鶴輕嘆一聲,站起了身,走到了雨聲清晰的木窗邊,“依住持的意思,是即便我尋回情根,能夠與之兩情相悅,恐怕也是一場雲煙,是麽?”

禪清沈默少頃,話到嘴邊,卻在望著他背影時硬生生地頓住,半晌才道:“凡事,只要講願不願意,便足夠了。”

江應鶴推開了方才合了一半的窗,外面原本隱晦模糊的雨聲乍然清晰,在耳畔驟響。

那株蘭花葉片晶亮,即便是擠在一眾生機勃勃的花葉之間,也顯得鮮明醒目。

江應鶴道:“多謝住持。”

住持願意這麽說,已是看穿了他的心意。

江應鶴聽到了他起身離去的聲音,腳步聲遠去,極靜謐的室內室外,只有雨聲與風聲在耳畔拂過,以及禪房裏香灰顫落的微末生息。

可越是平靜,就越讓江應鶴從內而外地一步步思考、設想,一點點地回憶往事。

氣氛愈發沈郁靜寂。

江應鶴看了那株窗下的蘭花一會兒,才註意到原來被雨淋濕的葉子下面,藏著幾只蟻。

他也曾以為自己能保護他人、能為其蔽雨。

江應鶴收回目光,關上了窗。

————

江應鶴留在蘭若寺靜修一段時日。

這期間他跟禪清住持、以及諸多佛修、來此暫居的其他仙友見過面,參禪論道,過得十分平靜。

不過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靜而已。

在蘭若寺掃了半年地的九嬰妖君一邊坐他對面畫眉毛,一邊嘀嘀咕咕地道:“半顆妖丹啊,心疼死我了。要不是那個祖宗對你有所圖謀,我們早就在他的率領下一統修真界了。”

江應鶴聽得好笑,坐在旁邊翻了頁書,道:“妖君當日可是兇悍得很,若無長夜從中行事,你我不免要交手。”

“嘶……”九嬰又畫錯了,扔下黛石,怨念深重地道,“如果不是你要跟我交手,尊者怎會那般待我。”

江應鶴淡淡瞥他一眼:“若無這番際遇,你也不會掃地掃到覬覦佛修,

恩仇雖解、身份有別,這裏都是出家人。”

“出家不出家,有什麽關系?本君在這裏,也是出家人。”九嬰一身妖紋,雖穿僧衣,卻妖氣滿身,眉間生出妖丹缺憾的裂紋來,即便形容俊美,卻看起來莽撞生硬、不通人性。

這廝在蘭若寺掃了半年地,竟被一位佛修吸引,非要強求姻緣。他鉆研這些黛石胭脂,也不過是誤以為人族的審美,便是出家人的審美。

江應鶴勸了幾句,全然無效,此妖幾乎活在自己的世界裏。

他翻了一頁書,恰好看到妖族相關,問道:“若是修士誤服陰陽果,佩戴外丹重新調和了陰陽,那此後慢慢調理身體、化解靈物功效,可否恢覆如初?”

九嬰撐著臉想了一會兒,頭發毛紮紮地胡亂披在肩上,反問道:“佩戴外丹?自然可以恢覆。只不過那該是純陽的妖族……妖修失去內丹,境界跌落,嚴重者退回原型、就此隕落的也有。哪裏來的蠢妖讓人切內丹……”

他說到這裏,似乎想起了自己也是其中之一,腆著臉湊過來,朝著江應鶴的袖子底下聞了聞,道:“仙君——”

江應鶴脊背一寒,斂起袖擺,道:“有話直說。”

九嬰擡頭看他,不知是否是在佛門清凈之地養好了性子,還是妖族本就有的習性,示弱時的聲調總有一些野獸變家貓的別扭感。

“住持將我另一半妖丹給了仙君,若是仙君無用,歸還於九嬰,如何?”

江應鶴聽得一陣反胃,不知道為何長夜撒嬌軟糯動聽,換了對方怎麽就不堪入耳了。

他向一旁移了移,道:“本座與住持談過此事,住持說你如今心術不正,待你真心皈依之時,自可還給你。”

一旁的大妖頓時洩了氣,神情懨懨地坐回原處,先是安靜了片刻,隨後又道:“算了,不光是我感情不順,尊者也一樣不順。不知妖尊究竟為何喜歡上正道修士的,真讓人無比好奇,像天犼妖尊那般人物,敢在妖神如日中天時叛逆謀反,在我族內鬥中浴血而戰……那樣一位雄赳赳氣昂昂的漢子……”

“咳。”江應鶴被茶水嗆了一下,腦海中的印象跟“雄赳赳氣昂昂”這六個字半天也重疊不起來,撫了下胸口,道,“

你繼續說。”

九嬰點了點頭,道:“慢點喝,你可不知道,昨兒三青給我傳信,說妖族到處都在幫尊者寫表明情意的書信愛語,教他如何追求一位正道修士、尋求原諒。妖族久未征戰,一身的力氣都用在追回尊者夫人身上了。”

江應鶴繼續看書,似乎有些走神兒,略微敷衍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“就算我身在佛門寺廟之中,也難以逃脫被擺布的命運。”九嬰唏噓了片刻,不過半年光景,就從那個一身戾氣敵意甚重的惡妖,演變成了眼前這個憨批。他從袖子裏掏了一會兒,拿出一個小紙條來,“你看……行了,這書有什麽好看的,住持說你是來散心的,就該好好舒緩一下心情,光看書哪裏不能看。”

江應鶴被他纏得頭疼,只好放下書冊,道:“你也知道我是預感到天劫將至,才來此處靜修,為何反而不讓我安靜。”

他話語雖冷,但脾性一貫平和。九嬰已漸漸試探出來了,他心裏惦記著江應鶴手中那一半的妖丹,自然想跟他拉近距離。

江應鶴接過那張小紙條,徐徐展開,見到上面的拙劣字跡中寫了許多不成熟的建議,一看便是九嬰應付場面、敷衍了事。

他視線向下掃去,看到紙條末尾是長夜的字跡:

“我錯了,再也不犯了,我能到你身邊去嗎?”

字句旁烙著一個小貓爪印。

江應鶴詫異擡眸,看向九嬰那張臉,從他的神情中完全看不出異樣,便知道這是長夜通過這只傻妖帶過來的暗示……小徒弟一向如此,心裏的路九轉十八彎,把人唬得一楞一楞的。

江應鶴看完內容,還給九嬰,語調淡漠地評價道:“拙劣。”

九嬰瞪圓了眼:“你怎麽能說我想得辦法拙劣,不行,你得拿另一半的妖丹賠償我……”

他話語未盡,就被江應鶴一本書敲到腦殼上,話語冷淡無比。

“本座是說你的主子。”他話語一頓,“手段拙劣。”

此言一出,江應鶴明顯能感覺到某只蠢蠢欲動的貓受到了打擊,躁動一片的氣息安定了下來。

他在此處靜修已久,那三人已忍耐至了極限。江應鶴心中有數,知道果然是長夜先到。

四周倏寂。

九嬰還沒回過味兒

來,就聽到禪房外輕輕的敲門聲,一個小沙彌的聲音清亮的響起。

“妖君,住持讓你把後院給掃了。”

九嬰習慣地站起身舒展筋骨,對著江應鶴道:“你看,蘭若寺就是離不開我嘛,掃個地還得找我,要不怎麽說道行深的修士都嬌氣……”

江應鶴:“……去吧。”

他合理懷疑這只憨憨的大妖在寺廟裏把腦子憋壞了,不過如今戾氣全無,人傻一點,反倒是好事。

就在九嬰走後,那個小沙彌躡手躡腳的探頭進來,見到江應鶴望過來,然後快跑幾步撲到了他懷裏,語調又軟又甜:“江仙君!”

小和尚才四五歲,聲調高,吐字還不是很清晰,聽起來糯得黏牙,比長夜小時候看著還聽話。

“我來啦。”小沙彌彎著眼睛道,“江仙君教我仙法吧!師父都不教我,天天讓我鍛體挑水,還不讓我吃糖!”

他這幾日被分來照看仙君,雖說是照看,也不過是蘭若寺的下一代跟道門長輩見個面罷了。

不過小沙彌還真的以為是自己“照看”他,還跟江應鶴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。

“仙君還有糖嗎?空凈好想吃呀!”

小沙彌的臉圓圓的,眼睛也圓圓的。江應鶴的儲物法器裏仍存著一些吃食,是之前拿來養貓的。

他取出一些甜甜的糕點,跟小和尚囑咐了幾句,全然沒想到在禪房的房頂上,那只被遺棄的貓咪氣得全身都炸毛。

小白貓差點把自己委屈哭了,在房頂上焦躁地換著爪子搗騰,又想繼續看,又醋得不敢看。

嗚……

那明明、明明是我的……

他咬著尾巴,從喉嚨裏往外冒著哽咽聲。

甜甜的糕點是我的,師尊也是我的……怎麽可以……別人怎麽可以吃……

他肉墊裏的爪子早就磨壞了,忍了好久才敢過來,裏面的尖鉤鉤都因為自己的燥怒發作而被磨斷掉了。

白貓把爪鉤裏的血跡舔幹凈,做一只又幹凈又乖的小貓咪,可是他的師尊卻說他“手段拙劣”,不想看到他,還把給他準備的糕點讓別的小朋友吃。

貓咪的耳朵耷拉了下來,趴在房頂上小聲抽泣。

我就在等你啊……夜兒再也不對你說謊了……

你怎麽、怎麽都不摸摸我……

作者有話要說:雄赳赳氣昂昂的妖尊大人,哭大聲一點,麻麻聽不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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